古往今来,洞庭湖一直受到世人的关注——因其流传典故之生动,湖光山色之迷人;也因之地理位置的显要,资源物产的丰饶;还因它润泽了一方水土。然而由于种种原因, 历史上曾经“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八百里洞庭面积大不如前,生态环境也遭到了破坏,种种问题引起学者们的关注和研究。目前所见的相关研究多是对其形成演变和历史渊源的考证。但对于洞庭湖名称的由来是什么,它是否为古代云梦泽的一部分,现在所说的洞庭湖与古籍中提到的洞庭湖是否同指等问题还没有明确的论述。了解了一下前辈学者的研究后,笔者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现就这些问题请教于大方。
一 洞庭湖的称谓问题
1、“洞庭”与“洞庭湖”
“洞庭”之名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出现了,“战国时,吴起说魏武侯,始言昔三苗氏左洞庭,苏秦说楚威王,言南有洞庭苍梧,张仪说秦王,言水破荆袭郢,取洞庭五渚,屈子楚辞,屡称洞庭”;又有如“洞庭之野”(《二十二子·庄子》卷一:“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唐〕成玄英疏曰:“洞庭之野天地间,非太湖之洞庭也”) 、“洞庭之山”(《山海经·中山经》中次十二经:“又东南一百十里,曰洞庭之山”) 、洞庭郡(《战国策·楚策一》:“楚地西有黔中、巫郡, 东有夏州、海阳, 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 ;另太湖中有洞庭山,太湖也别称“洞庭湖”等等。在这里,“洞庭”一词可指洞庭山,可指洞庭湖,也可指洞庭郡或是其他的事物。相同的“洞庭”之名意义不完全一样,也不一定是同指一处。那么典籍中所说的“洞庭湖”都是指现在湖南的洞庭湖吗?
中国古代的很多地名都有一个从通称到专称的过程。如《山海经》和《禹贡》中的“三危山”,最初只要是有三峰的,便可称三危,后逐渐固定为甘肃敦煌的三危;再如《禹贡》中的“衡山”,最初泛指横列的山,后固定为南岳衡山等等。“洞庭”之名也应该有一个逐渐固定的过程。“洞庭”一词大概包含了“洞府之庭”这样一层意思。“洞府”是神话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山洞,先人往往喜欢用美好的名称以表达内心的希望,比如“神仙洞府”、“洞天福地”之类,希望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就像仙人的住所。后因“洞庭”之名增多,后世之人也难以辨别其具体指代了。随着后来环绕君山的所谓“洞府之庭”形成了一个大的湖泊,洞庭湖名逐渐形成并开始固定。
2、“洞庭湖”与“九江”
《中国名湖典志》(刘华训著,中国旅游出版社, 1990年版)说洞庭湖:“最早称九江,因有九条江汇入而得名。春秋战国时期以湖中有一洞庭山(现君山) ,乃称洞庭湖。”这里提到了洞庭湖的另外一个称呼“九江”。众所周知现在说“九江”,一般是指今江西九江市,而洞庭为“九江”说却鲜有提及。
王先谦校本《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注云:曾彦和(北宋经学家、文学家——笔者注)又曰:“沅、渐、无、辰、叙、酉、湘、资、醴水皆合洞庭中,东入于江,是为九江”。《导江》云:“过九江至于东陵,今之巴陵。巴陵之上即洞庭也,因九水所合,遂名九江。”⋯⋯《楚地记》云:“巴陵,潇湘之渊,在九江之间是也。”
在郦道元注《水经》时洞庭湖应该还没有九江之称的。最初应是以九水汇合,称九水为九江。《导江》中也明确指出“过九江至于东陵”,并未说洞庭即是九江。又晁以道云:“洞庭,九江也”;胡渭曰:“以洞庭为九江,始于宋初胡旦。”这都是宋人的说法。清代学者皮锡瑞在《经学通论》中论禹贡山川:
九江,史记云,余登庐山,观禹疏九江,汉志庐江郡寻阳禹贡九江在南,皆东合为大江,又豫章郡莽曰九江,有鄱水余水修水豫章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皆入湖汉,合湖汉水为九入江,则九江在汉庐江豫章二郡之地,宋胡旦毛晃始传会山海经,以九江为洞庭,近治禹贡者多惑之。
也有人考证:实际上真正汇入洞庭湖的并没有九水,至多也只有湘、资、沅、澧四水而已。古代所谓的“三”、“九”等数词并不都是确指,而是泛指“多”的意思。陈致远先生在《<禹贡>九江地望说异》一文中指出:《禹贡》九江,汉唐诸儒多以为不出古寻阳之地,或以为即湖汉九水入彭蠡泽者,宋儒考“九江”一反汉唐陈说,力主湘、资、沅、澧等九水入洞庭者为“九江”。古荆楚地理学家石泉先生认为:秦在寿春立九江郡,汉复因之,可见,至迟战国晚期那一带已有“九江”之称;《禹贡》时期的“九江”可能在原古荆楚内地洞庭湖区及江汉平原一带。后秦兵拔郢,楚人东迁,也就把“九江”地名带到东方扬州之境域内。以此看,“九江”之名也不是一开始就固定不变的。把它与洞庭相称,也只是后人谬传其义而已。
3、“洞庭湖”与“青草湖”
《滕王阁序》有:“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古文观止》收录了此篇,对“五湖”的注解是:“太湖在苏州,鄱阳湖在饶州,青草湖在岳州,丹阳湖在润州,洞庭湖在鄂州。”青草湖,在今湖南省岳阳县西南,接湘阴县界,即今洞庭湖的东南部,因湖的南面有青草山而得名,向来和洞庭湖并称。唐代《初学记》载:“青草湖一名洞庭湖。”也有称:宋以前的洞庭湖仅指青草湖。说明至少在唐代以前,青草湖和洞庭湖还只是两个单独的水域,有各自的称谓;后来湖的面积扩大,原来这一带的许多湖泊,如洞庭、青草、赤沙诸湖开始连为一体。据载:“洞庭湖在巴丘西,西吞赤沙,南连青草,横亘七八百里。”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分辨不出各自原来的水域, 于是开始了湖名的通称,时称洞庭,时称青草,或二湖并称。这一点也可以从当时的诗作中体现出来,如:南朝陈文学家阴铿有一首《渡青草湖》: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
唐代杜甫有《宿青草湖》(重湖,南青草,北洞庭):洞庭犹在目,青草续为名。宿桨依农事,邮签报水程。寒冰争倚薄,云月递微明。湖雁双双起,人来故北征。唐代唐温如的《题龙阳县青草湖》: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
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宋代连文凤的《送刘悦心教授任浏阳》:一穗藜烟待校书,携书且此作师儒。扶持学法防时弊,教养人材应世需。兰汀汀洲身外楚,菰莼乡国梦中吴。片帆好趁秋风便,吟过洞庭青草湖。宋代戴复古有词《柳梢青·岳阳楼》:袖剑飞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可以看出,诗人眼里的洞庭、青草两个湖名是并称的,而这样的并称至少从南北朝时期已经开始了。
据史念海先生研究,先秦两汉时,洞庭湖还相当窄小,与沅、资、湘、澧四水都无关。后来到南朝时,湖面不断扩大,到清代中叶偏后一些年代,湖面汪洋浩渺,竟至八九百里。另周宏伟先生认为,先秦两汉时期,今洞庭湖地区虽然已经开始有湖泊景观出现,但还没有形成大型而统一的湖泊水体。总体上是属于河网沼泽平原景观。可以推想,在洞庭湖的形成过程中,先秦两汉时期的湖体还处于“渊”、“泽”的阶段,“尚相当窄小”,应该还不会有“洞庭湖”之称。而到魏晋南北朝时,湖面开始扩大;唐宋时候,湖面继续扩张,才出现后来“烟波浩渺”、“万顷波光”的壮观景象。这一点也可从以上诗词中体现出来,唐诗中可看到青草、洞庭已经是重湖,但是还能分辨出南青草、北洞庭,而宋人的词句当中则洞庭青草连用的情况较多了。当时也有很多诗句描绘湖水的盛况,如“风帆满目八百里,人从岳阳楼上看”;“洞庭八百里,幕阜三千寻”等等。大致从这时起,“八百里洞庭”的美名流传开来。
二 洞庭湖的历史变迁问题
1、洞庭湖与云梦泽
《战国策·楚策一》载:“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关于洞庭湖的历史变迁,这里涉及到一个人们谈论很多的问题:洞庭湖是否为古云梦泽的一部分?
古云梦泽的范围现已无从得知,自古以来就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汉、晋以来的注疏家对“云梦”的解释,大略有三种情况:一是将云梦狩猎区与云梦泽混为一谈。此说发端于西晋的杜预:“南郡枝江县西有云梦城, 江夏安陆县东南亦有云梦城。或曰南郡华容县东南有巴丘湖,江南之云梦也”(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昭公三年“江南之云梦中”条。) ? 将楚王陪郑伯在郢都(今江陵北) 、江南(今松滋) 、公安一带的游猎活动,误指到数百里之外的洞庭湖地区。二是将洞庭湖误认为云梦泽。东晋郭璞注《尔雅》,称云梦泽“今南郡华容县东南巴丘湖是也”。三曰“云在江北,梦在江南”,江汉湖群称“云”,洞庭湖群叫“梦”,合称为云梦。这是宋代杰出的科学家沈括的说法。后代学者更是不断将云梦的范围扩大。至清代顾祖禹,把云梦泽扩展到了荆门,“今巴陵(洞庭湖所在,今岳阳)、枝江、荆门、安陆之境皆云有云梦, 盖云梦本跨江南北, 为泽甚广”。稍后的胡谓更是集诸家所说之大成,把云梦泽的范围扩大到“东抵蕲州(今湖北蕲春县) ,西抵枝江、京山以南, 青草(洞庭湖南部)以北皆为梦”
当代学者对“云梦泽”的研究,基本上都认为其在长江以北。谭其骧先生认为:“云梦泽”只限于江北,春秋时分为两大块,一在今天门、应城两市一带,一在今江陵以东与城陵矶至武汉长江段西侧泛滥平原之间的江陵、潜江、监利、沔阳、洪湖西北部一带。石泉先生认为:江汉平原湖泊众多,“云梦泽”只是特指其中几个⋯⋯具体而言,春秋战国时,江汉平原有两个“云梦泽”。一是在今钟祥、京山之间的“云杜梦”,它最古最著名,汉初消亡;一是在今钟祥西北境“江南之梦”(此“江”非指长江,而是指今蛮河) 。 “云梦”一词从广义说,是包括山地、丘陵、平原和湖泊等多种地貌形态在内的范围广阔的春秋、战国时期楚王的狩猎区,而“云梦泽”则是其中局限于江汉平原以湖沼地貌为主的一部分。由于汉、晋以来的注疏家将“云梦”与“云梦泽”混为一谈,致使“云梦泽”涵括了后来大大扩展的洞庭湖,这是不正确的,现在位于湘北的洞庭湖并非江汉平原古云梦泽的一部分。
2、今洞庭与古洞庭
据钱穆先生研究:战国人所谓洞庭大都是指湖北境内的一个水泽而言的。在《<楚辞>地名考》一文中,他提出《楚辞》洞庭在江北;《楚辞》湘、澧、沅诸水均在江北。他的观点显然颠覆了传统的看法,并不为所有学者认同。比如著名学者饶宗颐在其作《楚辞地理考》中就反对钱氏之说。虽如此,还是有些学者开始认同这一观点,一些考古发现也有所证明。石泉先生在《古代荆楚地理新探·续集》中也论证了先秦典籍中的湘、沅、澧水不能在长江以南,古洞庭也在汉江中游,今湖北钟祥市西北境。谭其骧先生在《云梦与云梦泽》文中指出:古代的云梦泽是一个方圆数百里的大湖泊。秦汉时期,由于长江分流泥沙的堆积,原华容县南(今湖北潜江东南)的云梦泽主体已向下游方向的东部转移,至魏晋南北朝,统一的云梦泽已经解体,华容县东的云梦泽主体已被分割成许多湖泊。从这个角度来看,说洞庭湖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其实并没有错。只是后人混淆了今洞庭与古洞庭的概念和地理位置,从而产生了争论。
那么为什么后来洞庭湖到了湖南,而湖北的的古洞庭却消名匿迹了呢? 这或许是所谓的古地名的“新陈代谢”。洞庭湖之名在湖南的出现,则可能是先民在迁徙过程中发生了地名的移位。
先秦两汉时期, 湖南洞庭湖还只是一片小水域,影响也不会很大。到魏晋南北朝时,湖域开始扩张,加上当时社会混乱,战火兵燹下的北方人民纷纷南下避乱,人口迁徙较频。关于这些南迁流民的渡江路线,客家文化研究者罗香林先生认为其中有一条:秦雍(今陕西、山西一带)等州难民多走向荆州南徙,沿汉水流域进入湖南的洞庭湖流域,远者进入今广西东部。可以看出自古以来从汉水流域到今洞庭湖流域还是比较方便的。荆州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之中南下的流民当然也就近选择这一路线。那些从古洞庭湖流域南迁的百姓,看到正在扩张中的巴陵湖水,思乡之情使他们将“洞庭”之名用在这片水域上。与此同时,随着古云梦泽的逐渐淤塞,湖北的古洞庭也逐渐萎缩并最终消失,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退,而南方扩张中的洞庭湖逐渐取代了它的位置。
古代中国人向来安土重迁,乡土观念深入血脉,即使迫不得已需要远离故土,还是会念念不忘家乡的一草一木。他们为了缓解对故乡的思念,往往将故乡的地名来命名所迁之地。如周代姬姓国应国,故城在今河南平顶山市,春秋时被楚国灭亡。应国亡后,部分居民被楚国迁往外地,以便控制。湖北省的应山、应城即因应人迁徙于此而得名,南朝宋设应阳县。还有一支应人向西南迁往湖北恩施市的应山,尔后转入黔北的德江、恩南,唐朝在德江设应州,在南恩设应江县。另有一支应人从应城、应山南迁至今湖南安东的应水,晋朝在此设应阳县。
长期以来,由于弄不清楚古籍上洞庭的具体指代,以为只要是洞庭湖就是长江南岸的洞庭湖;由于弄不清楚洞庭湖的地理位置,所以有洞庭湖与云梦泽的关系之争。只有真正了解了洞庭湖名称的由来和古今洞庭湖地理位置的变化,才不会被历来混乱纷繁的说法所困惑。
|